【now.com生活】人的進步,是因為我們懂得從歷史中學習,而不是沉醉於歷史的輝煌。
那一個週末,參加了一個認識茶果嶺的導賞團。吸引我的,不單是曾經是香港四大打石場之一的茶果嶺的傳奇,而是茶果嶺的老街坊、同時又是香港第一位及唯一一位馴獸師蕭國威先生。
友人奇怪我為什麼對蕭國威先生感興趣。 作為動物維權人士,應該對動物園是完全沒有妥協的空間,但蕭作為一位和動物「出生入死」的人,我真心很想了解多一些他的心路歷程,及他眼中的動物。
「馴獸」一詞,本來對我來說就是難聽過粗口,但要「虛心」了解別人,就要放下所有成見,才可以認識得更深。那天去聽他講說之前,內心不無掙扎。
第一眼看到蕭先生,和我心目中的印象有點不符。可能是歲月過濾了人生,眼前的蕭不是那種煞氣凌人,連猛獸也畏懼他三分的猛男。 反而是身形瘦削,談吐溫文,說話不除不疾的一位慈祥世叔伯,很難想像他就是當年香港荔園動物園那一夫當關,萬獸莫敵的馴獸師。
蕭說到自己受爸爸的影響,如何當上馴獸師的歷史。父親夢想在香港開動物園,蕭國威自小耳濡目染,十六歲讀動物系,學習動物理論,之後向著名馬戲團馴獸師沈常福學師。可見蕭也不是不學無術的,由知識到經驗,不能否認他對動物算得上是權威。
最引人入勝的當然是他和動物之間的有血有淚的互動。當年為了捉住一隻逃脫了的棕熊,他試從熊的旁邊執著牠兩隻耳仔制服牠,怎料被熊一掌擊中,當場吐血。蕭解說如果他當時被熊正面來襲,他早已喪命云云。他憶述當年動物在運送到動物園展示表演前,都要先被送到他在茶果嶺的大宅被馴服。在他家住過的動物來自海陸空有熊有豹有禿鷹有企鵝有海狗,洋洋大觀,好不威風!
我一直最留意蕭如何看待他和動物之間的情,言談間蕭從來沒有用上一個「愛」字,可能是堂堂大男人,一個「愛」字不容易宣之於口。但說到和動物朝夕相對,他淡淡然說總是「有感情的」,「動物好有性,你馴服了佢,佢會對你忠心。」但總沒有忘記自己高高在上馴獸師的身份:「我個勢一定要壓住佢,要佢驚你!你唔可以驚佢!」說時咀角總是甜絲絲的微笑著,像億起少年時的戀愛往事。
那一刻我想,馴獸師愛動物的嗎?又或者愛動物的可以當馴獸師嗎?
後來蕭國威又說起如何手刃一隻老虎的故事。當時困著老虎的鐵籠開了一半,半隻老虎已在籠外,蕭判斷牠有可能掙脫出來,對人做成難以估計的傷害,於是做了他口中認為馴獸師必備的條件:專業的果斷!他隨手拿起斧頭,真是手起就刀落的向虎頭正中劈下,活活把老虎劏開。他雖說這是百般無奈,但也說得說眉飛色舞,真的有點像講古佬置身事外地說「武松打虎」一樣的生動。不同是他就是武松本人。
這些故事,在他口中娓娓道來,那份驕傲與自信,一一都看在眼裡。他把他上半生馴獸的日子看成人生的輝煌歷史。 但對於那十八年來;一大批野生動物漂洋過海被運到在香港這片狹小土地上所經歷的辛酸,或生或死,我看不出蕭有半點的歉疚。
我追問到當時政府是否有對荔園營運動物園有所監管?野生動物入口的法例為何?動物的的福利是否有機制去保障?牠們的生老病死又是否有透明度讓公眾查詢? 蕭三兩句輕輕帶過,答不出所以然。我想他絕不是故意含糊其詞,而是這些問題,相信他自己根本從來未想過,亦不重要。 由一開始為什麼要動物離開大自然的家園,被鎖在籠裡運到一個叫茶果嶺的小山丘,再把牠們的天性扭曲,野性能馴的就一生在荔園表演,不能馴的下場大家都可想而知。整個過程只建基於當日一兩個人想辦動物園的夢想,及一盤可以吸引市民入場的生意。
今日,荔園和馴獸師都消失了。蕭國威先生已退休了,名師卻出不了高徒。他說他收過三個徒弟都因膽不夠大所以當不上馴獸師。只可惜香港今日仍然有動植物公園,仍然有海洋公園,仍然有「動物訓練員」。但我相信社會是會向前進步的,只要我們懂得從歷史中不斷反省,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自由的可貴,再而還動物自由。
文:麥志豪
(非牟利獸醫執行主席,多棲動物,人面獸心。 活到中年,才絕望地明白最愛的還是動物,最弱勢的也是動物。)
〈人面獸心〉逢周二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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